(一)
“噢,你也在這里嗎?”
一種遇見。有點像張愛玲的表述,沒早一步,也沒晚一步。于千萬人之中,于千萬年之中,在“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”。
看似偶然,實則必然。99年前的這個秋天,北大校園里,繆伯英就這樣遇上了何孟雄。都是“學霸”——不是“學霸”,進不了北大,繆伯英還是物理系湖南考生第一名,不折不扣的優(yōu)秀的“工科女”;都來自于湘江之畔,一個江之頭之炎陵,一個江之尾之長沙縣板倉,楊開慧同鄉(xiāng)。偏偏,繆伯英把何孟雄的書給撞掉了。隨后,一場《少年中國說》的比試,雙方之不分伯仲,光著腳的繆伯英讓何孟雄不僅掉了書,更驚掉了“眼鏡”。從此,兩個年輕人,確認過眼神,發(fā)現(xiàn)彼此就是要愛的人。
故事由此往下走,似乎將是一場“擇一人以終老”美好愛情與婚姻。當然,也不否定日后的坎坎坷坷,分分合合。或者,起始的一腔憧憬,到后來的一地雞毛。就如北島之《波蘭來客》——“那時我們有夢/關(guān)于文學,關(guān)于愛情/關(guān)于穿越世界的旅行。如今我們深夜飲酒/杯子碰到一起/都是夢破碎的聲音”。這不是文學意義上的嘆息,你看,當今多少北大的學生,國家棟梁級天賦的青年才俊,走出北大校門,謀求的不就只是飯碗,車,以及,北京有一套房?!當年的豪情壯志,早拋到了九宵云外!至于國家與民族的需要,他們已無心去考慮了。
凡事總有特別。比如,繆伯英與何孟雄。
(二)
這種特別,先是一種舍棄小我的選擇。
何孟雄本可以安安靜靜坐在教室里的。成不了一名大師,也肯定可以是一位學究。將來寫幾篇論文,評個“教授”之類職稱也不是多難的事。但是,學生的他,目光早遠眺在教室之外的天空。大學里走出來的他,年輕的翅膀早已關(guān)山萬里飛越。他選擇了紅色的事業(yè),選擇了赴俄參加布爾什維克會議?!按笊浇o了我們犟脾氣/辣椒給了我們粗喉嚨”,這固然是湖南人奔騰不息的血性所為,更是“少年強則國強”,“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”——一名炎黃之子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所致。
這種特別,還表現(xiàn)為一種愛的擔當。
因為叛徒告密,何孟雄歸國途中被捕,急待營救。敵人也愛錢,他們獅子開大口:要四百大洋,而且要在三天之內(nèi)湊足。作為教師的屈修文投了10塊(這是劇中塑造很成功的一個人物,后話再論),同學們也湊了一些。但是,這哪夠?!杯水車薪而已,就在這時,她站了出來——
在這樣一個暮春,
風雨中奔走著一個身影。
懷揣著一團火焰,
要融化千里之外的冰封。
她是繆伯英。那個“打雙赤腳進城來”的湖南妹子。而此時,準確的說法是,她還只是何孟雄的”準女朋友“。是愛,更是對向上的偉岸的生命的一種崇尚與憐疼,她典當青春與知識——以簽下2年下鄉(xiāng)教書合約的方式,給何孟雄籌到了這筆巨款。山盟海誓容易,油鹽柴米難,大難來臨時結(jié)伴飛的選擇更難,一位湖湘女子以她的瘦弱肩膀和身影,以她無畏的擔當,求證了什么是愛的真諦。
什么都不要,
什么都不求,
只要握住你的手,
一切都擁有。
這就是最純粹的愛,與車無關(guān),與房無關(guān),只與愛有關(guān)。
多少年后,當共和國需要時,湖南人民的優(yōu)秀女兒們,以八千湘女上天山之舉,寫下又一則無畏、擔當,愛與奉獻的壯麗詩篇,是同一種精神的延續(xù)。此為另話。
特別之處,更是一種飛蛾赴火的義勇。
何孟雄剛剛被營救,剛剛獲得自由之身,一身傷痕累累,卻又一無反顧走進李大釗先生的辦公室,接受組織新的任務(wù)。隨時可能犧牲的惡劣環(huán)境中,繆伯英勇敢地把處子之身獻給何孟雄,而且,就讓新房作了黨的秘密據(jù)點。以至于“暮幃初透/新月含羞”之時,“數(shù)人間幸事/正是好時候”的新婚之夜,“來不及溫一壺詩酒,與你煮盡千古風流……沒能夠共一行書頁,和你寫盡天長地久”。當新的號角吹響,新婚燕爾的兩人,又毅然各奔東西,一個走進隴海鐵路開展工人運動,一個和著長江滾滾濤聲,去武漢、南京散播革命的火種。荊棘鳥將身體扎在最長最硬的刺上,唱全世界最動聽的歌;鳳凰最壯麗的騰飛,歷經(jīng)九十九個日夜烈火的煉獄——繆伯英與何孟雄,正是這樣一對神鳥,以飛蛾撲火的決絕,譜一曲為信仰而生的高歌。
真英雄不乏兒女情。勞燕分爾的一對新人,有著對心愛的人最真切的思念。一個在春陽里“翻動你的詩頁”,一個要托南飛雁,寄“私語竊竊”,但終究,他們都讓這一切“都作濤聲烈烈”,吟唱著人間“不一樣的風花雪月”。
(三)
歸根到底,是信仰問題,是信仰的純度問題。
槍聲還是響了,革命者們以血肉身軀殉道于他們的信仰。1923年2月,早春的武漢,血流成河。一個艱難的選擇擺在了北大教師屈修文的面前。鮮血是一面照妖鏡,在不無內(nèi)心斗爭之后,這個人終于選擇了逃避。
屈修文是《英·雄》中塑造得非常成功的人物。他有過“初心”,他是北大學生運動的引火者。他也有過純粹的內(nèi)心,當何孟雄陷身囹圄需要營救時,他帶頭從貧寒的薪水中捐出10塊大洋。而當繆伯英的身影走向暮春的風雨中,面對這個身影由衷感嘆一聲“一個了不起的女子啊” 時,對繆伯英有了最初的心動,有了一種愛的萌芽。此時,他的心依然是純粹的。但現(xiàn)在,情況就不同了,腥風血雨鋪天蓋地而來,一直只是一名革命理想主義者的他,當看到真真實實的流血與犧牲時,他崩盤了,把生命置于信仰之上了。到了后來,他則完全走向了他的反面,充當了反革命的幫兇。最根本的原因,就在信仰的不堅定,或者說,沒有百分百的純度。
應(yīng)當說,屈修文是深愛著繆伯英的——甚至明知她已是婚后,在非常時刻,他仍撕心裂肺喊出了“伯英啊,你為你守候,你是我心中的女神”。也因此,站在工人兄弟的血泊中,他急切地呼喊繆伯英“快走”。但是,繆伯英就是不走,“要走你走,我絕不退后”,并堅定地告訴他“脆弱的心靈供奉不起神臺/陰翳的靈魂裝不下大寫的愛” ,“義無反顧地走向血泊中”。此刻,繆伯英讓愛讓位于信仰,屈修文則是讓信仰讓位于愛,更讓位于生命。
是宣敘,更是詠嘆,《英·雄》在此,有一段感人肺腑的唱段《永世莫忘》,將全劇推向高潮?;仡^走進工友的血泊中,用一根針去拼湊戰(zhàn)友惜日的面容,繆伯英不禁悲從中來,“心如刀絞/十指震顫/牙齒咬碎/不能成行”,正是這血淋淋的事實,讓她的靈魂與信仰得到升華,讓她明白,所有的一切,都是為勞動大眾而戰(zhàn),而且,必然面對犧牲——
狼煙散,日月殤,
泣血風雨,豈讓烈士忠魂付蒼涼?!
記下這斗爭的殘酷,歷史的真相,
力挺工人兄弟不屈的脊梁!
讓天下人,永世莫忘,
共產(chǎn)黨人血染的信仰!
因為信仰的堅守,之后,有孕在身、因叛徒告密而暫避娘家的繆伯英,回家的次日,又因聲援五卅,忍痛割舍父母之情,毅然又站在游行隊伍的前頭,并將戰(zhàn)場當產(chǎn)床,血雨中腥風中吶喊里悲憤里,誕下新生命。
亦因為對堅守信仰的女兒的堅信,留日歸湘的教育家繆蕓可先生,英雄的母親繆母,在舔犢親情與大義之間,選擇了大義?!吧岵坏镁筒簧?留不得就不留”,“你們是云中大鵬鳥/怎能低棲檐下討生活/”,因為——
沖天一飛為高遠,
長空比翼為家國!
這是怎樣的大義?這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懷?!
一切皆因信仰的力量。
(四)
總在改變。更何況十年過去。
屈修文完全蛻變,由先生而惡魔,而成為何孟雄、繆伯英或者革命者們直接的敵人,甚至親自率人要將他的學生、他愛過的人、他的“同志”捕獲繳功。
不變的永遠不變。不論十年,二十年。無論“天變”“地變”。生,或者死。今生,或者來世。
生離死別的時刻到了??姴ⅰ獌蓚€孩子的母親,為了丈夫,為了丈夫身上組織所托付的通知在滬同志的轉(zhuǎn)移重任,再一次選擇了擔當和犧牲。她接過交通員的斗笠, 跳入河汊之中。
在這里,我們能看到一點點人性之光的復(fù)蘇,屈修文最先發(fā)現(xiàn)但藏起了繆伯英的鞋子?;蛘?,畢竟是愛過的女人,或者,感化于世上竟真有一種人能棄個人所有包括生命而不顧,為信仰而九死不悔。
我是那撲火的燈蛾,
只為心中那盞不滅的燈。
我是那啼血的子規(guī),
只為人間那一輪春風。
終于,有一種生命化為無形,有一種靈魂獲得永生,有一種愛情也獲得了永恒。一對牽手十年的夫妻,也從此后天人相隔,牽手夢中——
握住你的手,
十指緊相扣。
風里雨里一路走,
不數(shù)冬夏春秋。
不久,何孟雄最終被捕,面對嚴刑銬打視死不屈壯烈犧牲。 在另一個世界,
這一對“英雄”“共赴心中大義”,“同祭鐵血大旗”,以生命實現(xiàn)他們可歌可泣的“初心”。
(五)
“英”遇上“雄”,是青春遇上熱血,是熱血遇上了火焰,是生命遇上信仰。縱觀《英·雄》,概括來說,它是一曲動人的信仰之歌。無論是何孟雄入獄再入獄,雖九死而不悔,最終為革命而犧牲,也無論繆伯英愛的擔當,道的選擇,及為舍生而成義,都閃爍著燦爛的信仰的光芒??娛|可先生與繆母的大義,也源于信仰的強大感召力。屈修文的動搖與卑劣,也從另一個角度,反襯出信仰的高貴。
如果再以“信仰”之光觀看我們的身邊某些,我們的青春代的某些,我們更會驚嘆,這束“光”具有多么重大的現(xiàn)實意義?!拔野质抢顒偂薄偢杏X我們新生代的某些,以寄生為榮耀?!吧倌昴飫t國娘”——總感覺我們的大學培養(yǎng)了太多的“精致的利己主義者”,太多的圓滑與娘炮。以致于高曉松不由拍案而起,斥責作為一個國度棟梁之材的北大學生,不以民族、國家之需為己任,萬家憂樂在心頭,最先考慮的竟是畢業(yè)后如何找到好工作。“寧在寶馬車上哭,也不在單車后面笑”——總感覺我們某些花樣的青春,以物質(zhì)的追求為第一目的,心中從來就沒有過愛、夢想、創(chuàng)造,更不談信仰兩字了。
所要充分肯定的是,《英·雄》在演繹“信仰”這一宏大主題時,跳出了笨劣的口號的“聲嘶力竭”,而讓人物與故事說話,讓人物在選擇中說話。所有故事都是“選擇”,所有優(yōu)秀的戲劇都在講“選擇”,選擇越難,藝術(shù)才越富有力量。《英·雄》中人物塑造及情節(jié)推進都在“選擇”中完成,從而,從頭至尾,都有一種力量,抓緊著觀眾的心?!耙磺芯罢Z皆情語”(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),《英·雄》里面,各種情感——夫妻情,同窗情,同志情,父母與子女之情,包括愛慕情,種種,都濃墨重彩,具備很強的藝術(shù)感染力。比如,洞房之內(nèi)當何孟雄脫下衣服露出傷痕,繆伯英之一段詠嘆;當血雨腥風之中,戰(zhàn)場當產(chǎn)床,一條生命的新生,天與地的和聲,工友們的祈禱——“天 ,你別下雨/地,你別刮風/天地,你要護佑她/母順產(chǎn),兒順生”;當舍生取義,與年幼的孩子天人兩隔,何孟雄夫婦如割心肝的撕裂之痛……等等,無不具有感人肺腑的力量。
還要點贊的是,優(yōu)秀的劇本,演員的出色表演,燈光的精準運用,舞美的獨具匠心的設(shè)計,等等,也給《英·雄》加了不少高分。
無疑地,這是一部非常優(yōu)秀的作品。
當然,這也并不是說《英·雄》已經(jīng)盡善盡美。比如,人物形象的塑造,是不是可以考慮更全面一點?繆伯英作為一個回湘“訪問學者”的教師之女兒,上北大報道第一天,她會不會光著腳前去報到?何孟雄出生貧寒之家,堅定地走上革命道路有著堅實的基礎(chǔ),而繆伯英的基礎(chǔ)在哪?能不能設(shè)計一些情節(jié),寫出“人物弧度”?讓她更豐滿,從而更具有力量?劇之第三幕,寫繆伯英回家與父母的聚和離,是不是有游離主題之外的過多筆墨?點點微瑕,個人之觀感,交方家共議。
感謝株洲,感謝株洲戲劇傳承中心及所有為此劇付出艱苦勞動的人們,你們讓我們看到了一部好戲,更感受到了強大的信仰的力量。是夜,在滿廳掌聲中走出神農(nóng)大劇院,右側(cè)有水清亮,有塔高聳,我久立之,長仰望。那是一種“仰望星空”的仰望,時代需要,我們需要。
【附注:
文中相關(guān)引用,多為(《英雄》唱詞)